2012年4月5日 星期四

駱以軍x陳綺貞 一個人的旅館創作時光

撰寫小說西夏旅館》時住遍台灣各地小旅館閉關創作的噩夢學派作家駱以軍;碰上四處旅行、表演,嚮往自由,住遍各地旅館,但偶爾也得把自己關在旅館創作的歌手陳綺貞。兩人創作過程和表達方式截然不同,卻又能彼此感同身受。駱以軍與陳綺貞,在旅館房間裡,在低語呢喃的音樂聲中,緩緩如煙圈般吐露,一個人創作的美麗和哀愁。

採訪/黃俊隆、黃哲斌、杜嘉馨、謝光萍
撰文/杜嘉馨

駱以軍:我的創作方式違反自然,以武士的自覺和規律,像練功一般強迫自己進入創作狀態
陳綺貞:我覺得自己的創作像能劇,你看到的是一張開心的臉,那是因為太害怕背後的東西。

Q:請兩人說說自己創作的狀態和方式?
陳綺貞﹙以下簡稱陳﹚:我會避免「躲」起來創作,希望靈感是在自自然然的狀態下出現,所以大部分時間都要騙自己其實沒有在寫,除非是幫別人寫歌,有預設主題、旋律和截稿時間,才會躲起來。平常會盡量淡化「我在寫歌」的感覺,偶爾聽法文或英文歌時,雖然聽不懂歌詞,但是感覺到他在對我說話,於是就不自覺進入寫歌的狀態。有點像少女時期,老師在前面上課,台下的我心思卻飄走,不知不覺寫下像七言絕句的東西。假如逼不得已下個月就要錄音,把自己關起來卻寫不出歌的時候,會很沮喪。

我自覺不是個會說故事的人,聽完一個笑話會覺得很好笑,但是講給別人聽的時候,卻找不到連結故事的螺絲,無法娓娓道來一個完整的故事。像<旅行的意義>這首歌是去淡水找朋友,和他借摩托車騎到沙崙,在附近繞一圈再騎回來。想到之前和幾個朋友出國玩,有人認真挑選紀念品、有人一直拍照、有人累積里程數、有人堅持要找到電影場景……每個人旅行時在意的事都不一樣。一路上就將這首歌哼出來了。後來甚至被許多人對號入座,像是選為「空姐之歌」之類的,真的是我創作之初始料未及的。

<下個星期去英國>是一個高中時一起玩音樂,聯考前一個月還一起到台大校園大樹下彈吉他的朋友。本來我們說好,以後如果都考上台北的學校,就要一起繼續玩音樂。後來我在台北、他在中壢,沒能延續過去的夢想。一直到有一天,他在電話裡告訴我,他要去英國,然後要賣手工CD。我掛掉電話,內心像是有一把火!這些材料都累積了很久,就在等待點火的時刻。

駱以軍﹙以下簡稱駱﹚:呵……好可愛!綺貞是精靈系的、像呼吸一樣的創作!相較起來,我現在的創作狀態太ㄍ一ㄥ。年輕時也曾像她這樣,但年過30之後,時間非常破碎,不得不以武士的自覺和規律,像練功一般強迫自己進入創作狀態,就像練瑜珈或練芭蕾,是刻意的、每天都必須拉筋。我的創作方式違反自然,相對而言,綺貞的方式比較像個人。

高中時我是流氓,屁股是尖的,坐也坐不住,每節課都在算時間要怎麼過。後來發憤創作,跑到書店把《存在與虛無》這類的書整落買回去練功,卻看不進去。(陳:會不會一開始就買太難的書?)我有點閱讀障礙,後來乾脆把書裡的句子抄在紙上,閱讀就進來了。曾經像臨帖一樣,將《百年孤寂》抄了4~5遍,對我來說,抄寫是一種閱讀的方式。

我寫《西夏旅館》時把自己關到旅館裡創作,雖然是閉關,但有時還是會不小心拿起遙控器看電視看一整夜,不然就是人在旅館,心卻掛念著要回家倒垃圾。真正高速運轉、有意義的創作時間大概只有兩個小時,其他時間像在重考。寫小說要比別人更暴力地吃夢,然後將心中的團塊用素描的方式寫下來,但綺貞卻可以輕盈地進入別人的夢。

Q:綺貞有嚐試過像駱以軍這種不斷「鞭打」自己的創作方式嗎?
陳:不瞞您說……我上個禮拜還試了兩天,嚐試過好幾次,但都失敗。我其實很嚮往節制自律的生活,看到別人每年發專輯,我也會有「別人能,你為什麼不能」的壓力。我試過控制自己的行為和作息,下定決心要過每天七點起床、十點睡覺的生活……結果兩個禮拜就崩潰了!川端康成、村上春樹的旅居創作也讓我心生嚮往,但我到了國外,看到教堂的光很美,只寫了20個字。在台灣也有過衝動,想說去墾丁或許可以寫點什麼,結果到了墾丁,卻連著被三家旅館拒絕,大概擔心一個單身女子想不開吧!

有段時間,每天早上帶著書和題材到早餐店,一面聽音樂、一面看報紙,把書裡有感覺的句子抄寫下來,常常一坐就是四個小時,還會聽到早餐店的人指指點點說:「伊就是那個唱歌的啦,生得還不壞……」我還是怡然自得。常常會被問到:「你的創作靈感來自生活嗎?」我都會心想:「阿,不然咧?」創作不能和生活脫節,歌詞少少的幾個字都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,但我依然期待有一天我可以很有規律、產量,但還是一樣能創作出真實、深刻、有感動度的作品。

Q:感情對你們的創作有什麼樣的影響?
陳:我覺得感情對我的創作有幫助。過去曾有的失落、挫敗得到了肯定,也覺得被了解。有一個人用懂你的語言和你懂的語言和你溝通,其中得到的共鳴和感動,都成為下一個作品的養分。

駱:在陽明山上,經歷過一段狂情蕩慾的日子,那會燒掉一個人的生命力。糾結的戀情讓人無比躁鬱、痛苦,感覺季節、氣味變化分明而強烈。那段時間我在枕頭旁邊放了一本筆記本,整整一年的時間,只要一做夢,就像素描一樣把夢記起來,凌晨三、四點從夢中醒來就寫,對後來的寫作是很好的練習。最幸福的一段創作時光,是妻子懷孕的時候嗜睡,那個月妻子在睡覺、我專注地寫,一個月寫了17、18萬字,完成了《第三個舞者》。王安憶說過,當個小說家最好要結婚、但不要有小孩。當我牽著小孩在路上走的時候,是處於一種無我的狀態。有一次在青田街巧遇舒國治,而當時我正面目兇惡地罵小孩。

寫小說基本上是考驗你對衝動和慾望的管理。我著迷於噩夢學派,我的創作就像把夢的碎片以馬賽克拼貼成惡魔的臉。特別關注那些歪斜、苦笑、被踩扁的人渣,雖然我的性際遇不比其他人特別,但卻是個很好的採集者和拼貼者。

陳:如果駱以軍的創作像一張馬賽克拼成的惡魔的臉,我覺得自己的創作像能劇,你看到的是一張開心的臉,那是因為太害怕背後的東西。我的月亮在金牛,骨子裡是金牛座,很容易吸收到象徵,看到月亮會有種回家的感覺。<腐朽>這首歌的英文是<Full Moon>,寫的就是我對滿月極盡所能的想像。以前宇宙觀較小,抬頭望見滿天星星,自己面對著無盡未知的時空,就覺得太可怕了,讓人想尖叫!想到自己下一秒可能就不存在,那種對死亡的揣測和想像,是非常悲劇式的。很多人對我說:「你怎麼能過著這麼無聊的生活?」但我卻覺得自己的生活很豐富,已經沒有餘力應付更多的事情了。我可以從枯燥之中找到樂趣,也因為較敏感、擅於抽象思考,尤其在認識有正面力量的朋友、看遍愛因斯坦的書跟所有的星座書之後,覺得自己逐漸能從事物的象徵涵義裡找到詩意、得到解脫。

駱以軍:在這樣孤獨、充滿霉味的旅館裡,覺得自己好像六零年代的藥品推銷員,而不是作家,要用很強的意志力才能寫兩百個字。
陳綺貞:無論躲到哪裡,都逃不掉那些身分和角色,鞭子拿起來,卻打不下去。呼吸自由,比住旅館更重要。

Q:談談在旅館裡的創作經驗?
駱:寫《西夏旅館》時住遍台灣各地小旅館,不是高級商務旅館,而是大量細節被剝奪的、只能停留在小鎮式、屬於異鄉人的想像的那種旅館。那裏沒有立燈、沒有潔白的床單,走道非常狹窄,櫃檯看起來像當鋪。Check in時櫃檯老闆給你一個鋁盤,上面放著遙控器、茶包和紙杯,鑰匙串是紅漆的房號印在壓克力上。走進浴室,馬桶圈上有菸的痕跡,洗手台上是牙膏粉。在這樣孤獨、充滿霉味的旅館裡,覺得自己好像六零年代的藥品推銷員,而不是作家。我會想像,如果在這裡召妓,即使是性,也不是一個美好的場所。台灣有這樣的一個無聲世代,被困在小旅館裡,早上與其他住客在地下室吃早餐,我感覺自己像在做白日夢一樣,遇見來自過往時光的人。我在這類昏暗的小旅館裡,要用很強的意志力才能寫兩百個字。

陳:無論躲到哪裡,都逃不掉那些身分和角色。我還是我媽媽的女兒、男朋友的女朋友、明天要演出的歌手。有次跑到北投想住溫泉旅館閉關創作,但發現離我家太近,根本是一種自我欺騙,鞭子拿起來,卻打不下去。某個時間、季節會感受到遠方的呼喚,渴望去遙遠的地方,回到本質的狀態。呼吸自由,比住旅館更重要。最容易干擾創作的就是電話,但是關機之後,又會想:「會不會有甚麼重要的事?不然來check email好了!」

<失敗者的飛翔>是我在哈爾濱的旅館寫的。那時13天跑了中國9個城市,從南方一路往北,每兩天就換一個地方,快速體驗人文風情和時空的變換。一路上每個城市的建築都是類似的,但是村民的穿著、口氣、口音都不一樣。我還記得搭夜車抵達哈爾濱時,已經是凌晨兩點,當時空氣的清爽度、霧氣、天空的藍……感受非常清晰深刻,一種既高且遠的視覺觀感出現,比較不是我自己的思維。在這樣的狀態下回到旅館寫了這首歌。這趟行程,因為穿梭在熟悉的語言文化和陌生的時空之間,孕育出這首歌。我認為,如果是太陌生或太熟悉的環境,會讓創作遲鈍。

Q:辦完大型演唱會、寫完長篇作品之後是甚麼感覺?
陳:演唱會一結束就很想吃東西!把零食找出來吃!

駱:寫完長篇會有半年到一年很沮喪,以為江郎才盡,會厭惡之前的題材,覺得想吐、噁心,直到下一次飢餓感又出現。現在知道自己會這樣就沒那麼緊張了,當作是在坐月子就好了。

(原文刊於練習《一個人》試刊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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